历史博物馆

时间:2022-06-22 20:10:31 历史 我要投稿

历史博物馆

  村子里最德高望重的老人去世了,没有人知道他的年纪。人们说他去世时老得不成样子,我们都很伤心。那天金星低垂无光,第二天村口走来沉默的工人,在老人屋前平地竖起长长木房,轮轮奂奂,北构西折。木门挂了沙制门牌,门牌刻了“历史博物馆”几字歪歪扭扭。

历史博物馆

  可博物馆对村子没有意义。因为村子极小,以致冬来候鸟风击三千里恨而叹息。候鸟的叹息拧作一股凛冬烈风,开了木门散了沙牌,黄沙飞旋舞荒凉,遮天蔽日。疯子老贺说那是老人的手迹,我们都不相信。老贺停住我不松手。

  他要伤心一辈子。老贺说。

  谁要伤心。我说。

  我们伤心了一辈子。老贺说。

  我问你谁要伤心。我说。

  你要伤心一辈子,他伤心了一辈子,我们伤心了一辈子。老贺说罢推我进门。

  木房见方百里走东南,覆压无白地无物。一面沙制黄墙嵌了千万照片,簌簌兮沙流散风尘,袅袅兮幅吟展乾坤。我正襟而立肃然望,坐忧千万照片离墙则千万裂隙坍塌,沙肆轰然满地没村庄。千万照片铺盖万千,仿佛我也将伤心地看一辈子。列幅各具题词并作期,字迹起于稚劣终于苍遒,承启悠然徐徐掣,竞择流变千万年。

  这里有多少张。我说。

  你问我有多少张。老贺说。

  我问你有多少张。我说。

  你说多少张就有多少张。老贺说。

  我不再理他,走近了自己看。个中人物开起口来。

  第一幅

  山谷遭吞噬的一刻,太阳死在纷扬沙里死在猩红云里,周遭俱寂如时间骤停。一老一少赤目非颜,残臂褴衫,步出山口。太阳三日不退,融了满地热沙燃起三日野火,野火烧不尽壅土烧死了许多居民。人们翻腾尖叫,如芥如蝗如飞沙。少年顾盼了大火盈天,怆然无泪。

  为什么会这样。少年问。

  他说过会这样。老人说。

  他在哪里。少年说。

  他哪里都在,你找不到他。老人说。

  我们一起找他。少年说。

  我也找不到他,他伤心了一辈子。老人说。

  我不相信。少年说。

  此间二人燕步绝尘去,屐舳服W,迢迢踽踽,几世几劫。

  第二幅

  山村静止于时空。少年生长极缓,老人衰逝极缓,当是为死在沙里云里的太阳所累。然只见沙土壅滞不见沙土微流。这天山高林远水萦雾,老人行走倏忽坐下,兀自成一座木雕。

  我累了,我该走了。老人说。

  可是我们还没找到他。少年说。

  可是我找不到他。老人说。

  为什么这么久我们还找不到他。少年说。

  你也找不到他,我们都伤心了一辈子。老人说,说罢倒地眠。风烈烈,雾凉凉,端抬了昼夜寒气,寒气落地便冻结破碎,老人身躯逐时冰冷消散。少年大哭,哭声化作雷雨劈掩密林大片,石火煞煞,苦雨凄风。老人肉身散尽时云销雨霁,千里山河毕作平野微村,排闼送了陲边万顷,天光朗朗,长川难尽。少年望断茫茫云日拂了大地,进村四处游荡。村子极像陷落的故乡。候鸟乱飞拥上凉月,月色溶进巷陌接引了一个少女端立巷口,陌人如玉。

  少女问,你在这里做什么。

  少年说,我找一个故人,这里很像我的故乡。

  少女说,所有村庄都长得相同,你的故人是何人。

  少年说,我不知道,他说他伤心了,他又说他累了。

  少女说,那么想必你也累了。

  少年说,也许我也累了。

  少女说,那么留下来吧,找不到别人就该找自己。

  少年说,也好,这里很像我的故乡。

  长夜燥了积水空明,凉月皱了荇藻溯流。少年晨兴但见晴空又至,丽丽无云,恍觉伤臂已然如前。寒鸦啼碎浓云永昼掣来和风细雨,平野青青。犁舟吟,牧樵唱,无怀葛天,年岁晃晃。

  第三幅

  荒冢添了荒原,风水添了风沙,大漠风蚀千年添了古脊,少年远踏时光添了肌纹初叹。少年身旁添了个伶俐孩童。孩童生长极缓,少年春秋正修,皆是那万千风沙拔了零星古村所赐。少年吟啸徐行,日光浩浩薄了无垠龙角里。

  孩童问,爸,我们去哪儿。

  少年说,去找一个人,我弄丢了他。

  孩童说,爸,我妈呢。

  少年说,我也弄丢了你妈。

  孩童说,为什么不找我妈。

  少年说,你妈让我去找自己。

  孩童不语。二人默然尽平野,敛目得了丘上危危城池熠熠光。铁壁铜墙颤了大地颤了黑风声若犬豹,汶汶乎如雾兮隔天离日。黑风浸染黑夜染不了光华盈天,风来风去,日星隐曜,铿锵了城池巍巍。黄昏连天,天色冥冥陨下日月,日月粼粼割空溶危城,不见不清日明月晕既化城池自生光。

  二人进了城,但见万千铁齿万千轮,吞吐万千众形黑白物。一众赤人危立齐吼,挥拳舞臂,随分构象,夥颐不停息。黑风裂了黑炭愈黑,铜铁就了利沙愈利,循循不尽火,往复无穷金,盖是人解五行,五行纵人,沉沉繁华卸了安详。赤人冲着二人喊话。

  你们是干什么的。他们说。

  我们找一个老人。二人说。

  这里没有人,这里只有煤,他们说,还有铁。

  你们不是人吗。二人说。

  这里没有人,我们是煤,他们说,也是铁。

  那你们见过一个老人吗。二人说。

  我们只见过煤,你们要煤么,他们说,或者铁。

  我们只想去找那个老人。二人说。

  那你们去帮忙找煤吧,煤快要用完了,他们说,还有铁。

  用完了会怎么样。二人说。

  用完就没有热,他们说,没有能量,没有太阳。

  我们的家乡,那里永远有太阳。二人说。

  我们去不了那里,他们说,这风这光这热只有一个方向,我们也只有一个方向。 也许你们找的人那里有煤。他们又说。

  黑风铲起黑尘逐时蔽了黑天,黑天垂下黑云拥了城池。天合地卷,周遭越来越燥热,赤人少年并孩童翻落黑炭地,跌碎地缝引得风尘愈发炽烫噬了危墙,铜铁众人昏卧无地里。醒来又是长烟一空,日光推平浓黑薄雾冥冥,带来了清晨。众人不曾睁眼已是嗅到废铁污锈在,铁齿铜轮卧死薄土碎下斑驳影,人们齐齐LL,捉了阴影抬眼,不见煤影见墟城,萦绕了乱光荒凉惘惘似崩山满弓刀。孩童骇汗恍视齿轮崩损陷落。

  为什么会这样。孩童问。

  铁用完了。少年说。

  赤人作了黑人,黑人们争论起来。

  还有煤,他们说,没有能量,没有太阳。

  可能量是守恒的,他们说。

  可能量只有一个方向,他们说,这风这光这热只有一个方向。

  我们也只有一个方向,他们说,我们无法把一切拉回来。

  我们都只在变老,太阳也在变老。他们说,说罢哭喊勾了鸦雀抢地,哄哄一袭云。

  我们不会,孩童少年插话,我们家乡的太阳不会老。

  黑人们不理会。黑人们抚膺长叹,呜呜愀然,烈日夺了人呼的气迤逦上远山苒苒,人们倏忽脱了气息倒地裹革。四郊冷暖渐渐调和,欺了废城懒了风。少年忽觉此地残酷莫名,携了孩童抽身抢奔远走,二人且行且叹且哭吟。他不在这里,我们却在这里见了灾难,少年说。

  这真让人伤心。孩童说。

  第四幅

  隐见太阳挣了红云孱孱欲飞,那必是壅蓄的废热业业吞吐。世间寒暖愈发温和,当是衬了浴沙古村风雨怒号土排空,似蒙络逶迤虚墙万里,自立了时空。不知几劫,无觉少年老;须晓经年,方知总角修;正端是为那古村兀自逐时冥冥醒所欺。画上中年人,眉目依稀可辨故人模样,身旁少年垂目轻声,惊了尺地草。

  少年问,爸,我们要找的人到底在哪里。

  中年说,他说他累了,他说他哪里都在。

  少年说,我妈让你找自己。

  中年说,你妈说我也累了,你累吗。

  我不累,只是觉得有点伤心,少年说,也许他就在下一个地方。

  我也是,中年说,也许吧。

  二人埋首行,斫茅,穷回溪,又几昼夜后荒山拖近了蒙蒙石线,乾坤远闼,豁然开朗,湛湛粼粼深深海。瞳瞳兮日光落地指是磊磊海岸,得了一木屋长横,廊回檐啄,流风连露,气宇堂堂。二人一早历历狂奔,广阔海岸渐被束了狭长二人道,道狭草木长,移来那堂堂木屋,但见檐牙上倒挂一老人,雕龙天马,相视默语,吊看颠倒了昼夜阴阳乾坤溯大荒。老人素衣一袭,似那痴癫模样,中年正是喜极而泣。

  老贺!中年喊道,我终于找到你了。

  老人说,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。

  中年说,我认得你,我们一起找过那个老人。

  老人说,我不是你说的人。

  中年说,你不是老贺吗。

  老人说,我叫老贺,但我不是你的老贺,世上有千万个老贺,正如世上有千万张面孔。

  中年说,可我记得你面孔,你就是老贺。

  老人说,世上也有千万张相同的面孔,正如世上有千万个相同的太阳。

  世上只有一个太阳。中年说。

  那是限于我们的世界,这个世界之外还有千万个世界,千万个太阳,老人说,万千世界构成大世界,太阳――能量在万千世界间流动,从有序到无序,从可用到不可用,于是终会散作废物,就是热;当所有能量都散尽时,所有世界的热都相同,它就不再流动;所有东西,天地你我,再也得不到可用的能量,再也逃不出热的平衡,没有差别,便有了千万相同的面孔。

  就像这海,原本是冰,老人又说,有了热它便会化,它想不化就要有能量排去热,当它排去了热,周遭必然更热,正是热不断地从能量里跃到空间里。

  你为什么倒挂着。中年说。

  我想让能量倒流回来,可好像没什么用,我快死了,老人说,你没发现吗,能量就要散光了,那时候一切都会停止,连时间也是;这几天热得要命,人们都走了;人们以为自己制造了一切也创造了历史,可历史吃尽了可用的能量;他们以为远方的世界还有能量,可他们哪里知道我们逃不出大世界的热寂。

  还有啊,老人指了少年,你没发现我们长得越来越像了吗。

  其余二人方觉觉身旁两人面貌相似,方才信了老人的话。

  你是老贺。少年说。

  我叫老贺,也许你也将叫老贺,老人说,我们平衡了就没有区别,真让人伤心。

  真是伤心。少年巩巩而叹。

  老人说,不过,为什么你们面貌的变化那么慢呢。老人说罢阖了眼,倒将坠下来,碎了沙尘满地。中年感到巨大的悲伤袭来。

  第五幅

  陆风海风逐时小去终而停滞,余力渐化了山谷扯走末一粒沙。少年奔割了空气体不了簌簌风吟,中年跆ㄈ缋壮宀怀鋈尺开外。古村见了天日,速速释了稀热自留,须臾二人垂垂老去,再辨不清晨暮。

  父说,热寂来了。

  子说,真是伤心。

  父说,我们的村为我们存留了万年时光,我们的时间还没有停止。

  子说,可这真是伤心。

  父说,世界的时间就快停止了,但我们的时间还没有;我们存留了时光就存留了能量,我们的能量超过了整个世界。

  子说,很快它们也会散尽,这依然很伤心。

  父说,我们要赶在散尽前回到村里,回到一切发生前告诉人们不要向世界向太阳向能量索取。

  子说,可这改变不了什么,我们的世界有了序必有另一个世界失了序;这改变不了伤心的结局。

  父不再言,掣子手心想要回去。此时万象蒙蒙接引了时空归零,天卷地合间二人回到了村里。五千构曲日光重拂了五千野谷粼粼屋,父子踏破山河尘归五千阡陌里。

  照片摆到这里戛然而止。

  他伤心了一辈子。老贺嘤嘤地哭。

  我忽觉末一幅与沙墙间填了异物怯露角,抬了手抽出却又是人物照一张。一瞬间巨幅剥了沙墙,黄沙落隙百空处,靡靡然流流瓦解簌簌似恶狮骤醒。老贺惨叫一声破了屋顶云天。拽扯我冲出门外,手中照片落了地没入沙尘一瞬我瞥见了上面自己的脸。

  十九年前老人带着疯子老贺游荡到村里,人们说他老得不成样子。从此老人隐居老贺游荡。夏风抚琴冬雪为墨,老人德高望重老贺终日痴狂,老人伤心了一辈子。十九年后老人去世,我们都很伤心,那天金星无光,但日子还得继续过着。第二天沉默的工人走后候鸟的叹息拧作凛冬的烈风,风也懒得吹走这个小村庄的历史和它的历史博物馆。